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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的【求学奇遇记之一】

求学奇遇记之一】

作者:张五常

自己的英语论文结集的编辑与校对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消息传来,高斯(R. H. Coase)已为这结集写好了前言的初稿。本来是要写导言(Introduction)的,但他对助手说我的好些文章不易一下子消化,改为写前言(Foreword)。我搞不清楚导言、前言、序言(Preface)与序词(Prologue)有什么分别---这种古怪学问友侪中可能只有张滔才知道。高斯是我认识的最传统的英国绅士,当然知道,但我不便提问。我的意识是导言长一点,前言短一点,只此而已。94岁的高斯还在细读我昔日的文章,几番与助手研讨,对我来说,无论他为我写什么都是一字千金,感激无限,于愿足矣! 这结集的正文长达600多页。少写英语文章被朋友骂了数十年,竟然那样洋洋大观,应该气煞巴赛尔(Yoram Barzel)!是《佃农理论》一书之外的可以拿出来表演一下的英语论著。有两篇太短,高斯建议拿开。有两篇发表过的因为包括在一篇没有发表过的长文之内,取后一者而弃前二者。有两篇题材一样,长短不同,都发表过,舍短留长。除此之外,一篇内文重复前文的一部分,删除一节。这样处理,不同文章的思维还有不少重复的地方。不精简删改,因为看似重复,其实每次重复都加了一点变化,读者按注脚说明的日期分先后,可以跟□作者的思维发展。除了这些,原文一律保留,就是今天认为应该修改的也保留不改。一篇写于88年,介绍佛利民(Milton Friedman)学说的,找不到文稿,成为漏网之鱼,沧海遗珠也。最可惜是20多年前替石油公司作顾问时写下的两英寸厚的研究报告,艾智仁(Armen A. Alchian)认为是我的平生代表作,是雇主之物,不能发表。

学问这回事,一个人穷毕生之力,所得甚少。但少少的新意,只要有重量,大可勒碑志之。是的,思想可以比万里长城有更顽固的存在性。我是个讲究说明影响我的思想来源的人,有些朋友说我感谢得太过分了。但我总是觉得有少许关连还是大方一点为上。可惜47岁后,文章写好我懒得自己引经据典,只请同事或助手替我填补有关的文章注脚,到后来索性天马行空,连注脚也懒得下了。这本文章结集的英文名目是《Economic Explanation: Selected Writings of Steven N. S. Cheung》。中文附题不敢再用经济解释,只是《张五常英语论文选》。有个中文附题是因为举世选修经济的中国同学多,赚不赚钱也希望多卖几本。目前的计划,是先在香港出本地版,继而出国内简体版,以后有机会才杀到西方去。

20006月我在香港重印《佃农理论》的英语原作时,一连写了2万多字、题为《佃农理论的前因后果》的中文长序,回顾该论著创作时的前前后后的思维。据说这篇长序在网上转载无数次。英文中序无疑是个新发明,但反应实在好,后来华中的张培刚大哥重印他的获奖博士论文,也仿效了我,以中文写一个来龙去脉的长序。是的,学术思想的回顾,总有好些夸夸其谈的话要说。高斯、史德拉(G. J. Stigler)、巴赛尔等朋友也如此这般地写下他们的回顾文字。这可见搞思想创作的人珍惜自己的思想,不在珍惜自己亲生子女之下。因为《佃农理论的前因后果》已经回顾过了,虽是片段,但是自己最有活力的思想时期,今天的结集是没有什么值得再回顾的了。然而,几位同学一致认为,《佃农理论》的原著再版,最成功的地方还是那2万多中文字的《前因后果》。他们认为可读,对他们有启发性。我跟花千树的老编叶海旋商讨,他也认为这本英文结集也要来一个滔滔不绝的中文长序。然而,自己经济思想发展的主要部分,已经在《前因后果》发表过,又再在3卷本的《经济解释》作了补充,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岂不是老态毕露了?

与叶海旋数番倾谈后,大家同意我以《求学奇遇记》为题,发挥一下。20多年来要求我写求学往事的读者无数。我想,平生所遇无奇不有,可读的文字不难写,只是与这本结集的文章一般没有直接的关连。另一方面,说到求学---不限于学经济---不易想像会有其他学子碰上我那种神奇际遇,就是金庸笔下的神雕小子也比我不过,何况我要说的是事实,不是虚构。要写这奇遇还有另一些原因。其一是我不认为把孩子管教得严或强迫孩子做功课是明智的教导。我认为只要孩子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父母要让孩子自由发展。不良嗜好要管,呆坐终日不成,但任何有创作性的玩意,只要孩子有兴趣,都要鼓励。在思维的发展上,想像力非常重要---爱因斯坦说是最重要的。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我最欣赏的美国画家维斯,第一天上小学回家,父亲问他喜不喜欢上学,小维斯说不喜欢,父亲说:那就不要再到学校去。不是要鼓励今天的父母这样做,但维斯的父亲(或这传说)可不是毫无道理的。我少小时的经历,虽然活过苦日子,但逃学玩耍,父母儿女太多管不着,是我长大后以想像力纵横学术的主要原因。

其二是求学读书失败事小,被老师或朋友看不起事大。我认为一个青年如果看不起自己,万事皆休。想当年,读书考试屡战屡败,但失望中总是有老师或朋友看得起我。这使我在极端的失败中尊重自己,对自己有信心,一旦遇上机会,翻身易如反掌。这样的经历在《奇遇》中会细说。其三最重要。这就是多年的思想发展,我欠师友实在多。一般的鸣谢,短则数十长则数百言,在我来说远为不够。趁这个机会以一篇长文感谢教过或影响过我的人,虽然这样做不可能提到每一个,但还是要做的。我要从我记得的懂事的第一天说起。那是1938年的春天,地点是香港筲箕湾邻近的西湾河的后来被称为澳背龙村的山上,今天不复存在了。当时大约两岁4个月,今天想来历历若前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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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西湾河太富街12号二楼出生的,这条街早就消失了。那时用接生,妈妈用不着到医院去。太富街的幼年生活,我一丝印象也没有。有一天我彷彿突然睁开眼睛看世界,清楚记得那一天,而从那天起很多往事都记得。那天我穿上唐装衫裤,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着妈妈监管水泥工人建造石屋。她要我坐着不许走动,数着三铲沙要一铲水泥,不要给工人骗了。是春天三月,清楚记得头顶的大树只有小量的叶,鲜花怒放---长大后知道该老树每年三月开花。是1938---长大后看到该石屋顶上的水泥浮雕是一1938四个大字。我懂事的第一天是19383月。我是121日出生的。出生纸战乱遗失了,战后补领。长兄与长姊说我生于1936,妈妈说1935

父亲是商人,当年在西湾河算是富裕的了。石屋建在西湾河一个山头上,战后称奥背龙村。地大7000呎,妈妈说是祖传的。祖传不等于有地权,20年前给政府拆除兴建了高楼大厦。战前,那山头只有五六间石屋,住着10多户人家。我们的石屋最大,门前的院子与屋旁的果树是我的天地了。父母儿女多,我排第九。排第8的哥哥比我大16个月,各有各的保姆。带我的叫群姐,是第一个对我的思想有深远影响的人。群姐晚上对我说故事,晚晚不同,有些长大后知道是典故,但大部分是群姐自己随口作出来的。她也喜欢在黑夜中与我坐在院子看星星,说什么牛郎织女,而月亮的故事不仅多,而且长,永远说不尽。三岁跟哥哥到邻家读幼稚园。老师叫吴姑娘,很美丽,脾气好得出奇。学生三个:哥哥、我、吴姑娘的妹妹。我年纪最小,吴姑娘百般迁就。我对上课没有兴趣,老是要求早放学,要爬到桑树上摘桑葚吃。

年幼时,哥哥比我大16个月是大很多。妈妈作了一项错误的决策:为了上学方便她要我跟哥哥一起上小学一年级。是西湾河电车路的永光小学,老师姓叶,用弯成了角的手指敲学生的头是他的专长。哥哥5岁多一点。我不到4岁,读书考试不及格是从那时开始的了---小一没有升过班。比一般同学小两岁,斗不过,但年纪也算偏小的哥哥一开头就读得好。长大后才知道,哥哥读书了不起(1956年在美国宾州大学,他的成绩是全级数千学生之冠)。表面看,小哥哥很蠢,但音乐与绘画天分奇高。后来1958年染上精神病是我最痛心的事。想当年(从幼年到1954辍学),我每试失败,家中人说没有希望,哥哥在场会力排众议,说老师太蠢,不懂得教,或说如果弟弟每天读10分钟,考个第一易如反掌。是旧礼教家庭,重男轻女,妈妈生了长子后跟着6个女儿,轮到第8是个男的,听话,读书钢琴绘画无一不精,是家中最受宠爱的人。然而,这位哥哥重视的是读书不成的弟弟。1941128日早上八时(6岁又7),日机轰炸启德机场,我家在山上看得清楚。起初以为是演习,收音机证实是轰炸。早上穿好了校服,但不用上学了,被关进屋内,足不出户一段日子。待到容许外出时,支离破碎的尸体随处都有,而家养的狗喜欢把骨头带回家。

香港沦陷了,市场用日本的军票,港币的市值急泻直下,而因为找赎有困难,票额越大的港钞跌得越厉害,五百元面值的没有人要。妈妈于是收购500元面值的港钞,很大张的,以小铁箱装好埋在地下。妈妈说,如果香港有光复的一天,英国政府不会不承认旧港钞。这项投资后来赚了不少钱。与富豪相比,我家差很远,但当年西湾河是平民区,我家比下有余,余相当多。父亲张文来是大好商人,诚实节俭,在中环永乐街二十号经营文来行,信誉极佳。而1954谢世后,父亲的生日被电镀行业订为师父诞。妈妈姓苏名红,又名燕琦,貌美,极具贵气,只进过3个月小学,不识字,但因为每星期天上教堂,过耳不忘,可以把整本《圣经》读出来。她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投资如有神助。父亲对任何人的评价苛求,但对妈妈办事从来不干预。日军攻占香港不是突如其来,大家早就预料有这个可能性。妈妈早就购买黄金,说可防身,又储存大量的食盐与花生麸。食盐重要大家都知道,妈妈说花生麸可以久藏,可以充饥,而搾了油后的麸还有油质存在。战后父亲说,妈妈带着一批孩子逃难广西后,她储存下来的食盐与花生麸,很大量的,救活了山头不少人。在日军占领下,香港晚晚戒严,盟军飞机要炸就炸,目标不分,日本仔要杀就杀,好歹不辨。替日军工作的称汉奸,友侪中大家左猜右疑。市场当然有价格管制,排队轮购、搞关系、炒粮票、炒黑市,每天都听到。那时我六岁开头,耳闻目染,记得清楚,对30年后写《价格管制理论》有很大的帮助。这篇文章1974年发表,虽然石沉大海多年,今天不少行内朋友说会传世。 经济学就是这样奇怪的学问。你遍读群书关于价格管制的描述与数据,对这管制的认识比不上身在其中生活过一段小时日。太多的看似无关重要的细节,加起来很重要,但文字和数据不会尽纳其中,就是记载得详尽也不易体会。亲历其境有真实感,不易忘记。不管对或错,我的妈妈对任何观察都有自己的见解。如果当年问她价格管制会有什么效果,她说的会把一个教授吓一跳。她是个盲婚的聪明女人,幼年缠过几天脚,非常守旧、迷信,很固执的。她对中国传统婚姻与三从四德知得多而深入,启发了我于1972年发表的《儿女产权与婚姻合约》。富裕浮云,悲惨的日子开始了。群姐带了我6年,给了我无限的爱,因为战乱回乡了。日军占领香港不到一年,妈妈带着七个孩子过逃难的生活。那时我不到7岁。

记得哪位高人说过,理财能力大多是天生的,与教育无关,这应该算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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