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90年代发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引发一场全球范围内关于文明冲突的大辩论之后,亨廷顿又出版了新书《我们是谁?》,并再次引发了一场美国国内关于国家认同危机的新的大辩论。恰逢此书引入国内之际,本报特别约请了亨廷顿先生的弟子裴敏欣、美国少数民族裔出身的国际问题专家唐纳德G.格罗斯和社科院美国所专家张国庆从不同角度发表各自的看法,希望在这些激荡的思想交锋中,与读者一起思考美国的未来去向问题。 正方观点一个关心美国命运的学者之忧 作者:裴敏欣 亨廷顿的新著《我们是谁?》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样,没有使其崇拜者和批评者感到失望。如果说他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触动了穆斯林世界的神经,《我们是谁?》则直接挑战了美国国内主张文化、社会、政治多元化的利益团体,尤其是少数民族裔团体。正因为如此,虽然《我们是谁?》在国际上的影响不如《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但该书在美国国内却触发了一场有关“文化多元论”的大争论。由于亨廷顿把美国文化和种族多元化的趋势看作是对美国国家认同的根本威胁,他被众多批评者描述成一个所谓的“本土主义者”——即一个主张以白人和盎格鲁文化为主体的单一文化鼓吹者。 《我们是谁?》的主要观点并不复杂。亨廷顿认为一个国家的国家认同或民族认同是每个国家自我定位的根本“坐标”。更重要的是,“国家认同”直接影响任何国家的内部社会和谐以及该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显然,一个国家认同相对弱的社会(往往是多民族的社会)极可能是一个族群关系紧张的社会,一个国家认同建立在一种很强的意识形态上的国家(如美国),很可能在外交上寻求具有类似意识形态的国家为盟友。 但是,根据亨廷顿的观察,全球范围内,尤其是在发达国家中,传统的国家认同正陷入一场认同危机中,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些发达国家内部的民族多元化。这种多元化是自二战结束以来大量来自发展中国家的移民所造成的。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这些新移民未能被“认同同化”,相反,他们保持了原来的文化和民族认同。这就产生了所谓的“准国家认同”(Sub- nationalIdentities),即在一个西方社会中,除了国家认同外还有族群认同。亨廷顿在书中举了美国的墨西哥移民为例子,通过分析墨西哥移民后裔的英语语言能力和通婚率,亨廷顿认为墨西哥移民没有被美国“同化”。由于亨廷顿将该章的内容提前发表在美国颇具影响力的《外交政策》杂志上,他的观点遭遇了一场美国学术界中罕见的攻击,有人甚至暗示亨廷顿的观点有种族主义色彩。 但亨廷顿的批评者所无法否认的是,几千万墨西哥移民对美国社会的巨大文化冲击(在许多州,西班牙语已经成了实际上的第二官方语言;在西语裔族占多数的迈阿密市,不会讲西班牙语的白人找不到好的工作)。 “认同危机”的第二个原因是全球化。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国家”和“民族”的认同越来越淡化,而一种新的“全球认同”则在慢慢取代传统的国家认同。在亨廷顿看来,全球化使西方发达社会中精英层的国家认同感大大降低。由于这些精英分子的职业、专业训练、日常生活和价值观念都是全球化的产物或者深受全球化的影响,他们对自己国家的认同就被弱化了。如果说“准国家认同”的出现将引起美国社会底层的不和谐,亨廷顿担忧精英“认同国际化”将导致美国社会中精英分子和普通民众(主要是白人普通民众)之间的矛盾激化。这是因为美国普通民众的国家认同感十分强烈,爱国主义情绪远远高于精英分子。这种精英-民众之间的国家认同差距将不可避免地影响美国的外交政策。在这点上,亨廷顿的观察十分准确,布什的外交政策已被全球化的美国精英(包括许多共和党成员)唾弃,但却得到爱国主义热情很高的普通美国民众的支持。从去年美国大选的结果来看,“认同全球化”的精英们输了,而代表美国优先的布什主义则胜了。
展望将来,亨廷顿认为美国的国家认同危机可能有三种结局:第一种是“超越派”,即一种全球的认同替代现有的美国国家认同。根据这一思维,一旦美国的国家认同被全球认同吸纳以后,所谓美国的国家认同也就消失了,那么美国的国家认同危机也就不复存在了。第二种结局则是相反的“帝国化”,即美国用自己强大的实力改造世界,用其价值观重塑世界。亨廷顿可能预见到了布什再任就职演说中“结束暴政”的口号,但是他认为“帝国化”是一条死路,根本原因是美国的实力不足以重塑世界。第三条出路是“本土化”,即美国的精英和人民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美国的根本价值观念和国家认同是独特的。因此,美国不可能既完全融合于全球社会而同时又保持这种独特性。同样,其他国家的人民也不能指望既变成美国人又保持他们原来的民族认同。 究竟哪一种前途在等待着美国呢?亨廷顿认为美国的精英层中既有“超越派”也有“帝国派”,但是大部分的普通美国人民都是“本土派”。如果这一分析是正确的话,我们可以预见美国未来外交政策的不稳定性,因为精英-大众之间的认同矛盾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政策的连贯性和可持续性。作为一个关心美国命运的学者,这是亨廷顿最为担忧的前景。 作者系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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