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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打印本页]

作者: 金银岛岛主    时间: 2010-8-10 18:55     标题: 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本月一日,龍應台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發表演講「文明的力量:從鄉愁到美麗島」。前一天同一地點,她剛從深受大陸知識份子推崇的報紙「南方周末」手中,接下「二○一○中國夢踐行者」獎杯。

龍應台這次在北大演講,吸引超過千名聽眾。龍應台在演講中回應「南方周末」請她談「中國夢」的要求,侃侃而談一九四九之後,台灣人面對「中國夢」的破滅與轉折,最後期待中國以文明大國的形象崛起於世界舞台。

上周四南方周末以刪節方式刊出龍應台演講內容,引起華文讀者上網尋找演講全文。龍應台得以「解禁」在大陸公開演講,演講內容談及「美麗島事件」等敏感議題卻未遭官方封殺,深具意義。聯合報獲龍應台同意,今天刊出演講全文,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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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中國夢」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裡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一九五二年生在臺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裡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著軍人的制服、帶著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裡唱著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反攻回去
把大陸收復 把大陸收復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滿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五十年代進入六十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一九四九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分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繞,不是「中國夢」嗎?

夢的基座是價值觀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著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著你、支撐著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裏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裏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裡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仲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二○○六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下臺,臺北的夜空飄著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著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場上去,抬頭乍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臺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著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建國」,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十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裏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十四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我是誰?

這個中國夢在一九七○年代出現了質變。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臺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一九七九年一月一號,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臺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的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一九八三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臺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境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裏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地圖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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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代整個國際情勢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著,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跟著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一九四九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臺灣生活了三十年,孩子也生在臺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著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先生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會知道他在一九七二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讚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 甜甜的雨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臺灣年輕人一樣,七○年代發現臺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檢視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裡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演講現場播放了幾首相關歌曲。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渺,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於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

《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三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裏,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著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一九七九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臺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裡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著他問「你是哪裡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著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裡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一九七九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臺灣人。

一起做夢,一起上課

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過渡到臺灣人腳踩著泥土的小小台灣夢,人民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八○年代後,臺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感覺就是越來越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臺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八○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一九七九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當年十二月十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著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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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大審,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施明德的右邊是陳菊,左邊是呂秀蓮。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上一任的副總統。

我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八○年代臺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三十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裏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她們倆分別被判十二年徒刑;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先生,新聞局長是宋楚瑜先生。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三十年的切片裡,政治犯上台變成了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污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臺灣民主的所謂「亂」有新的理解。

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臺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臺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臺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臺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
掌權者是會腐敗的,
反對者是會墮落,
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
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

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臺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我有中國夢嗎?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臺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裡沒有中國。

但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臺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裡,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十三億人如何對待兩千三百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份子,這,才是我在乎的。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十五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軍隊走了。

我的父親在一九一九年出生,二○○四年,我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七十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
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
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著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著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的感覺到這個七十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的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一個開闊、包容的中國

所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一九八五年我寫《野火集》,一九八六年一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八月,我遷居歐洲。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二○一○年八月一日,在北京大學,我想唸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臺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

今天晚上站在這裏說話,我心裏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二○一○年八月一日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演講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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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明月弯刀    时间: 2010-8-10 19:30

当天,易中天的演讲。(尽管易中天明显受到了冷落,但我可以保证这次演讲不同于他以往在《百家讲坛》上的说书,应该可以让一部分人稍微改变一点心目中对他的印象。他的讲话很多次被台下观众热烈的掌声打断,而且说到痛快的地方,还有人高声叫好,整个气氛十分热烈。)

以下为演讲全文:

龙应台先生昨天在这里接受了"中国梦"的致敬。我现在要以我个人的名义,代表我自己向龙先生致敬。我致敬的方式是一幅对联。
(笑声,掌声)
我今天小打小闹的题目是《中国梦:梦与梦魔》(我和周围记笔记的人谁都没听出来是什么字,后来根据其他博客的整理补上的)。

1、天下梦我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1793年,英王乔治三世派出马戛尔尼勋爵率团来华。表面的目的是为乾隆皇帝补寿,实际上真正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通商,二是传教。但是他们遇到了一个麻烦——皇帝坚持他们要行三跪九叩之礼。马戛尔尼说:行礼没有问题,但是根据对等原则,中方必须派和他们特使同等官阶的大臣,向英王乔治三世的画像行三跪九叩之礼。乾隆指示下属“详加开导”:中国是天朝大国,天子雍容大度,朕体恤洋人有打绑腿的习惯,恩准行跪拜礼时解开绑带,拜完了再穿上。这次出访的结果是不欢而散。那么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坚持行三跪九叩大礼呢?原因是中国是“天朝”,天朝的天子是“万民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国国王来此亦要躬行此礼,何况你一大臣乎?
从这里就看出当时的中国人,他们的中国观和世界观是统一的,只有一个天下,也只有一个天子。这种中国观和世界观被鸦片战争无情的打碎了。鸦片战争以后,《南京条约》里面一条规定,以后两国公文来往应称为“照会”。这不是外交惯例么?那以前叫什么呢?以前叫“上谕”。我就在想,他们当时是不是还要派一个太监,过来给外国使节们“下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等不远万里而来,十分辛劳,赐烤鸭一只,钦此——”。(笑声)
我们中国人是通过不平等条约学会了与别人平等交往,但接下来就是丧权辱国了。有两件事给了当时的中国人强烈的刺激,一是甲午中日战争,我们居然被“倭寇”给打败了;二是巴黎和会。甲午中日战争虽然屈辱,毕竟我们是战败了,可是一战我们是战胜国啊?巴黎和会上把国家分为三等,不同等级国家派的代表数量有差别,一等国五人,二等国三人,三等国两人。我们以为自己当然是一等国了,派了五个代表过去,到那儿一打听才发现原来是三等国。没办法,只好五个代表轮流开会。我们连当时的巴西和比利时都不如,人家一开始也被划分到三等国,后来经过“努力争取”,变成了二等国。这两件事给当时中国人的刺激太大。他们告别了过去的“天下梦”, “中国梦”开始了。
“中国梦”的主题当然是“强国”。我们当时处在被欺侮,被蹂躏的状态下,必须获得自主。那么怎么强国?怎样叫强国?什么叫强大的国家呢?我们当时的一些先贤,他们站在了一个比较高的角度上来看这个问题,得出了后人看来是正确的结论。这些人,比如徐继畲、郭嵩焘、谭嗣同,他们共同的观点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不仅是船坚炮利,不仅是财大气粗,还要政治文明,道德高尚。这样的国家才配叫强国,这样的国家才可以成为强国!(掌声)
可是如何去实现强国梦呢?先贤们给出的答案是:像西方人一样实践儒家社会的影响。他们有这样的说法:世界上的强国,三代之前是中国,(对他们来说)此刻是欧美。为什么? ——因为先人创造的文明被败家子给丢光了,被外国人拿去发扬光大了。
当时说英国是“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依我看这就有点走火入魔了。那不是靠仁政换来什么“寰海归心”,殖民地都是强抢过来的。还有人说西方人礼让,守秩序,这不就是中国传统的礼教么?错。西方人是礼让,守秩序,但是和中国不一样啊:西方人礼让那是“女士优先”,中国是“领导先走”!(笑声,掌声)
再说西方还有很多概念没办法套到中国的传统上来,那是西方自己创造的概念。
你说咱这判案都依靠儒家经典,判断是否违宪,法官去念“关关雎鸠”?(笑声,掌声)另外最高法院,根本没有可以对应的。所以说,当时人们对强国梦的看法,是有点走火入魔的。但是我们不应该苛求先贤。我们应该看到,在当时没有人告诉你这个路该怎么走,他们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当我们今天向中国梦的践行者致敬的时候,要不忘先贤,不忘记他们做过的努力。(掌声)感谢你们献给先贤的掌声。
马克思在《路易· 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写道:“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象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他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那么当我们要变革的时候,我们就要回头看,鸦片战争之前我们有什么梦?中国人有什么梦?——“天下梦”。“天下梦”后来变成了“中国梦”,这两者的区别是:

2、国家梦这个“天下梦”的概念又分成两个,就是“大同”和“小康”
那么很显然,西方各种政治制度里,美国的共和联邦制,好于英国的虚君立宪制,又好于日本的实君立宪制。共和联邦最接近我国的“大同”理想。那么清王朝就不这么看了,他们认为日本的最好,国家要有一个“万世一系”的君主;维新派主张学英国,革命派就主张学美国。
实际上呢,
什么理想呢?就是由宗法、封建和礼乐构成的。宗法是社会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礼乐是文化制度。要做到以人为本,以德治民,以礼为序,以乐促和。
所以孔子说“吾其为东周乎!”就是“大同”回不去了,退一步,回到“小康”总可以了吧?但是不可能。秦始皇建立了一个统一的王朝,从此“百代皆行秦政制”, “有德有序”也不行了,老百姓很难过上安生日子。
那怎么办呢?开始做第三梦,“治世梦”。“治世梦”就是天下大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实现“治世梦”要靠谁呢?首先得靠老天爷实现“风调雨顺”,然后“国泰民安”和“政通人和”主要依靠三种人:圣君、清官和侠客
所以你看为什么《三国》这么流行?那里面圣君、清官和侠客都齐了。刘备是圣君,诸葛亮是清官,关羽张飞是侠客。这叫“三个代表三个梦”。(笑声,掌声)但是往往就连“侠客梦”都做不成了怎么办呢?只好读武侠小说。(笑声)从“大同梦”一直做到“侠客梦”,这叫作越来越没有指望,金庸先生大行其道并非没有原因的!(掌声)
到了1949年,有了一个新版本的中国梦,这个中国梦的主题是“大同”,标志性的表现是“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这个东西——哦,不是东西。(笑声,掌声)嗯,人民公社这个 “新生事物”,(笑声)它很符合“大同”的精神。你看大同是
人民公社的代表就是大寨,在当时人们心目中那就是“人间天堂”。——(看看讲台)怎么没人送水?(笑声,掌声)当年有一首歌,我也会唱,讲大寨的,是这么唱的:
(唱,台下打拍子,唱了一半改念歌词)一道青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就在这山下边。七沟八梁一面坡,层层梯田平展展,牛羊胖乎乎,新房一座座,炕上花被窝,屯里粮满尖。阳光满屋喜气多,社员梦里都笑声甜。

——那真是“社员梦里都笑声甜”啊。不过后来我一想,这歌词里唱的不就是我们现在要建设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么?(笑声)这个梦确实是“中国梦”,但它的源头不是儒家,是墨家。墨家讲究两个方面,一是“兼爱”,一是“尚同”
(中间有一两句话漏记)村民意见不统一,就听村长的;村长意见不统一,就听乡长的;乡长意见不统一,就听大夫的;大夫意见不统一,就听国君的;国君意见不统一,就听天子的。这是“民主集中制”。(笑声)
所以墨家和社会主义有相似的地方。墨家弟子都生活得很简朴,“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穿着粗布衣服,穿草鞋,下地干活。这墨者不就是当时的“知识青年”么?(笑声,掌声)到了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就变成了“公开的执政党”,法家是“暗中的执政党”,道家是参政议政的“在野党”,墨家变成了“地下党”。(笑声,掌声)
所以毛泽东应该说他采用的是道家的理论。但是毛泽东他自己不这么说。他说过一句话,说自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是社会主义+法家思想,那这就跟晚清诸贤不一样了,他们是资本主义+儒家思想。那么毛泽东他也有梦。他的梦分成“大同梦”“强国梦”。“大同梦”更多来自墨家,“强国梦”就不能靠墨家了,得靠法家,讲斗争。先秦诸子,墨家讲究逻辑,儒、道、法讲究矛盾。而讲究矛盾的里面,儒家讲究矛盾的统一,道家讲究矛盾的转化,只有法家讲的是矛盾的斗争。法家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毛泽东的哲学也是斗争的哲学。

三、个人梦(大意:我们做过那样的“大同梦”,但却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圆梦,反而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么我们有必要对这样的实践做一个反思。 文化大革命和“大同”都讲的是一个“公”字,但“大同”的“公”指的是公权力,文革的“公”是财产上,更是精神上的公有化。 在法家看来,个人不存在个性问题,它是工具和机器。这和《共产党宣言》里面所说的不一样,《共产党宣言》里面这样说: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这 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有一位叫做金观涛的学者曾经做过专门的检索,结果表明“民主”“共和”这样的概念很 早就被引入中国,但是“个人”“个性”这样的词直到“五四”以后才被介绍到中国。
其实如果说起我们传统观念中最早主张个人的权利和自由的,我觉得是道家的杨朱——这里要做一个植入广告,你们可以去看我写的《我山之石》,那里面我 提出了一个观念,就是杨朱的理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人权宣言》。这样,同样是“大同梦”,道家的是个人主义,法家的是集体主义,儒家的是折衷主义。这叫 做“一个梦想,各自表述”。(笑声,掌声)
说到这里我想给大家说一个我年轻时候的事情。以前中学校园流行喇叭裤,就是上窄下宽的设计,然后当时有个说法叫“问题青年”,形象就是穿喇叭裤,戴蛤蟆镜,手里提着一个收录机,一边走一边放邓丽君的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踩~~~”(笑声)。那个时候学校的老师也是非常郑重的做思想政治工作的,看到学生穿喇叭裤,品行不端,不能不管啊,他们就贴了一个标语:“喇叭裤能吹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吗?”(笑声)然后有学生在底下贴了一个条: “什么裤子吹得响?”(笑声,掌声)
我想说,这就是干涉个人权利和个性自由的表现。我们的先人向往美国式的民主共和,但是讽刺的是,美国恰恰是资本主义世界里最重视个性自由的国家。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获得了很多成绩,但开放最彻底,成果也最显著的地方是哪里呢?——是广东。为什么?就是因为广东对个人权利和个性自由的(加强语气)尊重!(掌声)
正是这种尊重,才成就了“广东经验”,没有这样的“广东经验”,就没有这样的“南方视角”,(掌声)没有这样的“南方视角”,就没有现在的南方报业集团,也没有现在的《南方周末》!(掌声)
尊重个人权利和个性自由,(加强语气)离“大同”最近!(掌声)
我们做的“中国梦”,最本质是要让“人民”幸福。而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人民”是由无数有生命的个人组成的,是(加强语气)人格独立,意志自由的个人!(掌声)
我们说要建设一个强国,那么这个强国里,我话不能随便说,衣服不能随便穿,饭不能随便吃,(加强语气)这样的强国我要它干什么!(长时间热烈的掌声)
(从这里开始光顾着鼓掌了,没有记全)
(大意:法家抑制人们的个性自由,贯彻法家思想的秦朝二世而亡)(加强语气)活该!(热烈的掌声)
(大意:一个抹杀了个人意志的政权将会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台“杀人的机器”)(掌声)
我们改革开放30年来最大的进步,就是我们有了选择的自由。我们能选择了,也敢选择了。我们经历了两次解放的过程,第一次是“五四”,让中国人可以自由恋爱,“我的恋爱我做主”;后来是改革开放,让中国人可以自由择业,“我的职业我做主”。这两个“我做主”,归根结底都是尊重了个人的意志,“我的权利我主张”,“我的事情我做主”!(掌声)
我们现在的“中国梦”,就是可以不再集体做梦,可以不在同一个体制下,同一个框架里做梦,可以随便做梦,想怎么做梦就怎么做梦,甚至可以(着重)同床异梦。(掌声)
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做了三个梦:天下梦,国家梦,(停顿)个人梦。天下梦就是大同梦,国家梦就是强国梦,个人梦就是幸福梦。这些梦是互为前提,彼此成全的。(大意:追求个人的幸福,就是为国家的强大做贡献;反过来,要想追求国家的富强,就必须保证个人的全面发展)中国的道路,不是理论问题,是实践问题。(大意:需要通过人的个性解放,实现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富强,人民的幸福。)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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